Sunday, April 03, 2005

【小說】盲街

當這條街變得粗糙之時,她已老年。

她遠比這條街還老:街還沒誕生之前,她便已存在。街被剖劃而生的那一天,她記得很清楚--那天的陽光特別熾熱,午后她從家門口竄出,遠遠便聞到了街角路地蒸騰的氣味:新鮮地、張狂地,彷彿強烈地抗拒著融化,彷彿因著自己不得不的赤裸而感到羞赧著,爆烈卻又幽微隱現的刺鼻辛辣之味。

那氣味她並從未聞過--因而,想起家人的警告:那街,並非你想像的那樣友善啊。

但哪裡有這樣的街呢。她存在的那一秒開始,便習慣用指尖來辨識所有的屋宇、巷道、一切的事物:她的居屋,沿著刮刺的磨石子牆,沿著那熟悉的摩擦微痛攀升之時,馬上便觸及隔幾鄰磚屋的涼冷坦適--夏日,她將自己貼在那磚牆上,臉頰,尋找著絨生的癬苔,頭頂,聽貓躡腳飛過。

她周圍的每一條街都在她的撫摸下從粗糙到圓潤,從新生到衰老;她的指尖認得樸素的羞澀,認得初識的驕張,懂得沉默的魯鈍底下有細緻的溫度,知道每一條街都將有自己的紋路,將在她的指尖下一一成形。他們唯一的共通點:一開始,新生的街一切都是新的,無論氣味、無論觸感,甚至連磚石的紋路,一開始都是一模一樣的。

對她來說,新的一切都是可喜而令人期待的。

那天午后她迫不及待地展開探險:沒有與苔蘚溫存也不再等待咪仔,迅速俐落地轉過街角,頓停,深深地,深深地吸入吐出新街散發出來的陌生氣味,她刻意忽略掉那刺鼻的味道所帶給她的不安,老練地將指尖輕輕地放在街的身上,卻,驚詫地發現她摸起來是那麼的冰冷、溜丟。

令人感到膽怯的溫度啊,她想。她沒有遲疑太久,因為,她想像,也許這一條新生的街,不過像是冬日的老友磚牆,需要多一點時間去暖熱,需要,多一點,勇氣,於是,她,怯怯地,怯怯地,將自己的臉頰慢慢,貼上,新麗而冰冷的街、而

電擊般跳了起來!

像被一個新朋友冷淡地拒絕一樣,她忍不住在原地嗚嗚地哭了起來。

很久之後她想起這一刻,令她悲傷的已經不是指尖的冰冷,而是那麼些不停地、不停地從她肩膀躍過的人們,每一個都顯得那麼歡暢,她甚至想像,他們每一個的經過都帶著鬼臉對她醜笑,訕訕暗暗地譏恥著她的落後與膽怯。

那天開始,她再也不踏出家門一步。整個餘生,她如何靜靜端坐屋內,聽見這街那巷從廢墟裡重生從剝落到崩垮;整個餘生,她如何聽見亦漸敗壞的自己赤裸地攤在家人的責難下從低微到卑微;整個餘生,因為一條新生的街,她深深地沉入無底的憂傷當中;整個餘生,她都用來等待--

在她老年之時,也是一個熾熱的午后,她聽見遠方的街道上,擁擠地緩駛過刺耳地嗩吶聲。她閉上看不見的眼睛,夢見,重生的自己,嶄新如許久之前的某條鮮麗而光滑的街,沒有任何的缺角,完整,驕傲且自信地面向不可知的生命——

她這一生從未曾擁有過的生命。

(原作於2004-04-27,課堂練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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