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April 03, 2005

【小說】姆媽

事情的開端其實遠在那個開端之前便已經發生。於是,我們應該說,這個「開端」起因於某一種「發現」。這一個尋常的夜晚,ㄏㄧ家人很不尋常的在八點檔時刻聚在ㄧ起,客廳,沙發椅,當然。

他們並非是趕回家看戲,而是恰好各自趕上了看戲的時間。第一個人扭開了電視頻道,第二個翹起腿來放在茶几上,第三個人抓了一把開心果窩陷沙發角落,第四個人不怎麼專心的瞥著螢幕在前三個人身後摸做著什麼晃來晃去——

他們一同謾罵了戲中的角色,雖然離他們上次各自看到這齣戲也許已經好幾個月前,但在每段情節的高潮,他們總妥善地發揮作為家人難得的默契。

回到各自的房間之前,有誰,發現了這件事。

姆媽,不見了。

將近深夜的某城這間將要寧靜安眠的小屋煎煎沸騰起來,ㄏ家四人從釐清姆媽確實已經失蹤的事實,到吵將起來。內容,無非是指責彼此,罪名,總得安一個人落。

第四人,才剛剛想起在何處,什麼情況下,最後一次看到姆媽的那一位,承認自己的過失,但是——「但是從我的角度看來,她確實長得跟姆媽有相當的距離啊!」第四人面紅耳赤地為自己爭辯著,你們呢,你們又是什麼時候看見過她?誰又真正關心過她?

最後一句話讓整個屋子都尷尬了起來。

第一人為了解除將爆發形上學爭論的危機,提出一個實證學派的作法——報警。但是想不到,才在八點檔時刻取得高度默契的ㄏㄧ家子人,立即又轉入更為激烈的戰場。

第二人堅持不報警的理由最為強悍:丟臉,「真的把姆媽弄丟了,唔唔,我看這臉才真的丟大了」,第三人咯撥下一顆開心果,唔唔地將臉丟回給第二人。

沉默。

第一人,儼然像一家之主,決定報警,但是——

「但是我們要統一口徑,演練好警察可能會盤問的問題」。

電話中警察迅速判定,這樁人口失蹤案不是什麼緊急大的社會案件,約好隔日晚間再來(警察其實力圖爭取白天造訪,但是被ㄏㄧ家子人嚴厲拒絕——他們有要事工作等等東ㄧ件西一樁的什麼在身,恕不能配合。)

公僕偶爾也總會有公僕的樣子。隔夜,警察八點零一分捺了電鈴。開門看見的是沉著冷靜的ㄏㄧ家子。表情,看不出驚慌或悲傷。

什麼時候不見的,年輕的警察提出第一個疑問。大概??第一人連忙切斷第四人的不肯定句:一個星期前。最後一次見到她穿著什麼樣的衣服,年輕的警察頭也不抬翻著手上的小冊子。好像??第二人乾脆把又要開口的第四人擠到後面去:黃灰色的綿布上衣,胸前有一隻維尼熊??「維尼熊?」年輕的警察疑惑卻又目光炬炬,更急速地翻看著手上的小冊子,「六十八歲,維尼熊?」

「嗯,因為姆媽喜歡拿我的衣服穿,唔唔」,第三人再咯撥另不知道第幾顆的開心果。「下半身呢?」年輕的警察繼續他不知道還要幾題的疑問。應該??已經被擠到後面的第四人好不容易蹦出了一個肯定詞但完整句鐵定是不肯定句的開頭。

「就穿她平常睡覺穿的麻布褲,白色淺藍色直條紋的」,第三人非常肯定的說。

接下來的問題,ㄏ家三人組都輪番對答如流,第四人在他們每一個肯定句後面好像都想要再加些什麼補釋,但是我們要明白,那是不可能的,公僕的服務時間,畢竟也是有耐心、體力、情緒等等限制的。

眼看著就要將這件事情交給可信賴的人,卻因為最後一個問題,全盤瓦解。

「那麼,你們可以簡單描述一下這位失蹤『太太(?)』的長相嗎?」幾個小時間彷彿已經活生生在警察面前站著的這個六十八歲的太太,就剩下將臉部五官填滿,就可以讓他放下手中的繪筆,滿足地嘆ㄧ口氣,闔上那本寸手不離的小冊子,然後讓這位不小心失蹤太太的畫像,掛在這小城的大街小巷。

ㄏㄧ家子人面面相覷,不知道誰該先開口。第一人,勇敢的ㄧ家之主,決定擔起這個難解的提問:你知道,姆媽她,有鼻子??那麼,眼睛呢,眼睛長在鼻子上方,再往上有眉毛,第一人看著年輕警察帽簷下的眉毛慢慢的往上抬升,想到什麼重要的事情似的,突然拍掌大喊:

對!眉毛,姆媽的眉毛是灰色的!

「才不是,她早在三百年前就紋眉了,唔唔」第三人接著又咯撥另第兩萬零一顆的開心果,稍微鄙棄地對著開心果核拋下這句話順便把果核扔到旁邊的垃圾桶。

「喔,是嗎??」第一人的臉突然黯淡了下來,不知道剛剛說到哪裡該繼續往哪邊說下去。

年輕的警察保持著他身為公僕的耐心,終於望向一直欲言又止又ㄧ直躲在背後的第四人。第四人,低下頭,聲音低低的說,

姆媽啊,從年輕的時候就很愛玩,每次我下課回家的路上,她都會守在街口,懷裡抱著不知道從哪邊摘來的還是誰送的大把大把的花,有的時候是色彩繽紛的小雛菊,有的時候是綻放的山櫻,還有一次,不知道她從哪裡弄來ㄧ大束向日葵,我站得遠遠的,看到她高興地衝著向日葵笑,也瞇著眼睛向天邊的夕陽笑,將向日葵一朵朵送給經過的人,等到我接近她時,她也興高采烈地將她手上最後一朵向日葵塞給我:

我孫、我、我孫最最最最愛愛愛、愛愛的??花、花花!

她什麼時候記得我最喜歡向日葵的,我不清楚。但是其實,我們喜歡的事物,她每一件都記得:她從便利商店偷拿的零食一定都是開心果,好幾度我都可以在八點檔的電視牆前面將她帶回來,她不讓我把任何刀利的東西放在茶几上怕傷了小二的腿??第四人不知道說了多久,多久,久到他們紛紛陷入回憶中而沉默著,才發現年輕的警察不知道何時已經掩門離去。

這晚,ㄏ家四口,在各自的棉枕上,一個想起某年在捷運站前,身穿著碎花洋裝獨舞的中年女子,一個想起在午后的公園裡,靜靜陪窩著野貓安睡的婦人,另ㄧ個想起糖炒栗子攤前,興致勃勃看著小販翻炒甜沙的老小孩,另ㄧ個,憶起久遠久遠以前,那個有著黑眼珠,細巧的鼻子,輕盈堅韌地足踝,總是俐落地盤起背後長髮,趁著某夜,趕在日升之前,帶著自己的小孩連夜從暴虐地男人身旁出奔的女子——

每一個,她們每一個,都是姆媽。

(原作於2004-04-27,課堂練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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