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April 03, 2005

【小說】三點四十七分九秒

一個多月沒見面的兩人顯得生份。

原先期待的心情在見到男人的那一刻,卻轉為忐忑。

她不知所以地站在摩托車旁邊,想說些什麼但也說不出什麼。

十一點三十六分。二十分鐘的路程卻花了他三個小時。

她不敢問。

男人無言從口袋裡拿出菸在手心敲了敲。

(撕了膠膜扯下裡層扔到地上抽一根叼著低頭遮手點燃)

空氣中散著菸味。

她抬頭從男人背後的大樓縫隙看見星空。天空很清朗,但星子卻模模糊糊的。

上去坐坐嗎?

她假裝從天空回神不經意問。男人神色一黯,仰頸吐了口菸,輕輕搖頭。

不知道哪戶人家突然爆出電視的聲音,隨即暗了下去。冷氣機規律抖動的聲音、孩子哭鬧的聲音、巷弄經過摩托車的聲音、身後偶過路人談話的聲音、汽車警報器的聲音,每隔幾分鐘她便得挪動身子讓經過的汽車駛過。應該、這樣的情境應該,需要一個寧靜的、肅穆的、低沈的,得以讓她培養憂傷心情的場合。

但這個城市,不夜的大街過於噪囂,將夜的小巷死寂太甚。

一個多月的什麼東西的積累,彷彿要從她的胸口爆裂而出--

「去河邊吧!」她突然轉頭對著他興奮地嚷嚷著。

她沒有忽略男人不耐的神色,沒有忽略他刻意避開的眼神,沒有忽略他左手緊緊握著的摩托車把手、緊繃的肢體、即將成為一頭獸、激烈的獸的準備。對峙的幾分鐘內,她感覺到空氣裡決裂的那種尖銳慢慢平緩下來,男人默默地抽完最後一口菸,將還燃的菸頭彈斷扔在車頭前方,坐正啟動摩托車--哪個河邊?

城市有一條河蜿蜒。她貼緊他僵硬的背,喃喃對著他的心臟說出方向。她如此激烈地饑渴看見每天經過的河的邊界,想伸手觸摸著河水,想浮躺在河上,讓邊界碰撞著她柔軟的肢體。她突然覺得,這一切的ㄧ切因果,都是因為那些消失了輪廓的事物:模糊、模糊、模糊,看得見卻像是沒看見,最後最終也消失了ㄧ切。她想像那河稜刻的線條,清晰、乾脆,彷彿河已經毫不留情地襲擊著岸邊的巨岩,彷彿已經聽見耳邊的風呼嘯殘忍。

男人將摩托車隨便停在離河不遠無人的路邊。先下車的女人早杵在她唯一知道可以前往河邊的下坡路口前,盯著那空洞的漆黑。她不想回頭她不回頭的一腳踏入暗中,誰領著路般她熟稔地在看似無邊的盡頭右轉左轉,隨即落入比身高的芒草叢裡,裸著的鮮嫩上臂ㄧ道一道一遍ㄧ遍割著鋼似的草葉,被勾著魂還是被魂驅趕著她拼命拼命的往前。

猛然被身後男人扯住手腕她遽然甩開往前一腳陷入乍然開朗的田地裡,男人攔腰將她穩住抱在懷裡。周邊徘徊著田糞味,似乎還在悶燒什麼垃圾的氣味,男人低聲詛咒了這個城,她感到漠索,卻以ㄧ種憤然的氣勢,彷彿他詛咒的是自己似的,推開男人的胸膛繼續往前摸索。

唯一跟著他們的是那些一再混雜飄散淡去濃烈幽魂般的難聞氣味。沒有河水聲,沒有人聲、蟲聲,只有對岸高架橋上每隔幾分鐘呼嘯經過的模糊車聲。他們穿過一些不知名的稀疏樹林,模糊的光影下每一株都散亂矮小猙獰,遠遠,她看見東一塊西ㄧ塊裸著沙洲的醜陋河面,卻找不到往河邊的路,她頹然地在那些樹林間穿梭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像遺失了什麼貴重的,在相同路線裡重複來來回回。

身後緊緊跟著沉默的男人。

女人焦躁凌亂的腳步慢慢停了下來,最後,放棄了尋找。她轉頭,凝視著男人不知何時變得溫柔的目光,卻不欲望說什麼也不想再欲望說些什麼。

就這裡吧。男人指指某株矮樹下的小空地,隨手扯了一些細小散亂的枝葉覆在地面,便自己屈腳安靜的坐著,女人在他身旁坐下。從這個角度可以清楚的看到右方的大橋,左邊看到軟弱貧瘠的河水無力的發出細小的聲音,前方除了新建的高架橋外,便是遠方高樓頂端一閃一閃的記號燈。

許久兩人只是望著幾乎不動的河面,兩人身體間隔著幾乎凝結的空氣。夏日無風的半夜。

許久兩人同時看見右邊橋面遙遠那端,以極快速度突然飄來大胖圓白雲朵,斜過橋邊河面上方,空氣裡突然爆斥著細濕的水氣,兩人同時閉眼靜靜地呼吸著水氣所帶來的微風,一種潔淨毫不遲疑地滲沁他們的因為大口呼吸而張開的毛細孔裡。

睜開眼睛,那朵白雲已經往對岸城市移動。

三點四十七分九秒,遠方響起雷聲,大雨頃盆。

(原作於2004-05-18,課堂練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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