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April 03, 2005

【小說】十年

離終點站幾乎還有一大半路程,但是她已經被深沉的疲倦感籠罩,嘴角無力地下垂,精心描繪的眉線似乎被細密的汗水整個暈開,額間黏膩膩的。她伸手想揩揩汗,舉手卻不小心撞到身旁一對正準備下車的情侶。女孩臉上顯出痛苦的厭惡貌,她原先想開口抱歉的話像泡泡一樣消失在他們迫不及待推擠出自己腿邊匆忙朝車門口衝撞而去的背影裡。

女孩跳下車立在路旁皺著眉頭ㄧ直拼命的揉著自己腰臀上的某一點,像魚ㄧ樣張張合合的嘴型噗噗。男孩恁著女孩在一旁抱怨,自顧張望著四周。車子經過他們之後,她回頭看到男孩扯起女孩的手,兩人驚驚慌慌地奔過大馬路。

因為那麼激烈的奔跑,過了馬路她痛得蹲踞路旁,捂著腹部彎腰覺得冷汗ㄧ滴滴從自己的鬢角消失在熾熱的柏油路上。應該是那麼熱的天氣,她卻覺得自己像被擺在冰窖裡似的:僵硬、冷,非常僵冷。抬頭不見他人影。可是,痛,她萬分移動不得,像一具冰了很久的屍體佝僂著背立在路旁,眼前的影像閃閃糊糊的。

那年她二十二歲,正準備踏出校園,那年他二十五歲,還有ㄧ年畢業,那年的那一天,她提前跨過十年的歲月,跨過自己絕對的青春,像一顆恰恰成熟的石榴果在盛夏的高潮,因為過於豐盈的汁溢而墜落--

此後,便是不停地朝腐朽傾斜。

她按著發疼的太陽穴,懊悔今天不該將自己封得密密實實。她痛恨夏天,火張張的豔陽讓自己手臂、皮膚上的班痣顯得清晰,尤其他用指尖,從她裸露的胸口沿著鎖骨往下,溼潤的指尖數著:ㄧ顆、兩顆、三顆??第一次他驚異地發現,那些每顆大小相似與生俱來的痣,竟然像是北斗七星般散落在她銀河奶白的肉體上時,這個遊戲就像是無休無止地在每一次的歡宴之後進行。

每件事物都有它的終點,遊戲也是。

她很清楚自己劃下的終點,但是,他所劃下的呢?她不是那麼確定。

也許更早,也許更晚。

這件事情後來成為一件重要「關鍵點」是因為,也許正是她認定在更早之前,她還沒有抵達那個終點之前、他已經擅自將這一切提前結束的關係--因此在她往後的生命裡,她總是迫不及待成為那個先抵達的人。

像是一種報復或反抗,ㄧ種終於不再被時光遺棄的決心。而這個決心每經過一個決定,就在她的身體裡繞出一圈年輪,當她意識到自己已經龐大到無法讓任何人接近時,ㄧ種寂寞感便從四面八方圍剿她。

是有那麼一隻小蟲,輕輕地囓咬著她如樹般的內裡,不安經常是從隔日醒來疲憊的魚眼下浮現。

她經常性的失眠,在夢裡失眠。夢到自己的身體像亞立桑那沙漠裡日以繼夜漂浮在日月烈陽星空下的魚ㄧ樣,那麼腫脹卻如此乾涸。每次見著醫生她總是不停地重複自己口渴的事。拼命往自己喉嚨裡灌水,卻ㄧ、滴、也、不、剩,的消失。水,滲不進她頑固的肉體。

醫生有時會隨口問問她的夢境,她每次都張口想講些什麼,卻始終吐不出跟夢境有任何關係的句子來,最後吶吶的說,忘記了。她只記得無論何時,老是感受到一種腫脹。

腎不好。醫生這樣說。

現在她不僅口渴,而且極度感到一種想要如廁的欲望。每次上這座橋,她就忍不住想上廁所,因此她總是第一個衝到門口,車門一開就往宿舍的方向小碎步急走,不能太快,也不能太慢。這個習慣,從那個事件之後就更嚴重了。她幾乎沒有辦法待在一個密閉的空間過久,只要超過「某個」時間點,她便感受到兩腿之間的腫脹感開始壓迫著,膨脹起來。她曾經對他小小聲提過這件事,但他只是不耐地看了她一眼,問她,那再去看一次醫生呢?

他那麼說,這麼說時,一股冷意便從哪裡刷地衝到腦門,眼前晃地ㄧ黑,睜眼卻是亮晃晃的日光燈管、他毫無表情的臉,護士拉開門簾請她醒了便穿衣離去的畫面。

手術台的冰冷好像還留在她結實的小腿肚上,下體卻ㄧ、點、感、覺,也沒有。她很想伸手去摸摸看那裡還有些什麼,可是想抬起手的霎那,她才知道自己異常虛弱。

什麼東西徹底的從她的身體裡流走了的,那種虛弱。

現在她回到這個地方要做什麼呢?已經不可能是同一個下午、同一個地點、醫院還在原處,也不可能在這裡遇到還扯著她的手,ㄧ句話也沒說滿頭大汗到處尋找著那間隱密診所的他。不可能嗎?他畢業之後繼續留在學校當助教,不是嗎?那麼見到他,要說什麼呢?

「喂,當年先決定結束的人是你吧?」她用成年後慣有的戲謔口氣輕鬆的探問著。

「是嚜?你這樣想的嚜?」他肯定還是用那種完全不想好好答覆的口吻,隨便的回答自己吧。

「那麼,那個下午你在床邊看著我,腦袋裡在想什麼?」隔了好一會兒,她可能會再用一種不經意想起的口吻說。

他會說什麼?他應該會略過這個問題好幾分鐘,直到她用膝蓋輕輕的碰他的大腿,「嗯?」然後他才蠻不在乎的說:哪個下午?

可能,再也沒有一個人會那麼輕易的,知道用怎樣的方式徹底傷害她吧。也或許,那個「輕易」,是自己允許的呢?

她看到車子已經下橋,駛入十年依然狹小的街道中,稍微中間朝左閃一下汽車、中間朝右閃一下摩托車。她這次沒有第一個衝到門口。車子緩緩要停在終點站的站牌前,她望著窗外,眼角瞄到前面稀疏的學生懶散從座椅裡冒出,等到他們都差不多下車之後,她才慢慢的、慢慢的,把自己從椅子上拔起來,拖著兩條因為坐太久而僵硬的腿,朝門口移動。

司機臉上有一種等待老太婆下車的那種不耐表情。她尷尬的笑了ㄧ下,指指兩條腿,不好意思的稍微走快了一些些,ㄧ步,ㄧ步,像怕跌跤的老太婆,試探著腳下的台階。

正午的陽光很不踏實,柏油路看起來浮虛虛的。頭暈。

她佝僂背立在路旁,噁心的感覺從胃湧上食道衝到喉口閉上眼她,睜開,模糊看到地上一灘東西,沒有顏色。她伸手到包包裡摸出衛生紙,半閉著眼睛掏出ㄧ張還是兩張,往自己嘴角胡亂地揩著。

或許該找什麼地方先坐下再說吧。她沿著彎彎曲曲的街道想找到ㄧ間想像中的泡沫紅茶店,像他們之前經常去窩著,他一大杯珍珠奶,她中杯石榴綠的那種,喝到ㄧ半她會搶過他那杯三兩下就見底的珍珠奶,玩笑似的吸著底部的圓胖珍珠,有時候為了讓她玩個夠,他還會叫老闆多加五元的珍珠。

也曾經,很疼她的。

是吧?她推開那間巷子裡那間泡沫紅茶店墨暗的玻璃門,門上的鈴鐺叮叮啷。眼睛一適應裡面的闇冷,她就後悔了。裡面一桌桌坐滿了正在玩橋牌、桌子堆滿了毛豆、滷豆乾、抽著菸嬉笑玩鬧的年輕學生。一個男人從吧台後面抬起頭來,好奇的看著她,似乎是意識到她的尷尬,友善的從雙頰漫起笑意,找人嗎?

啊,她回神,不是的,我想請問,這附近有一間婦產科醫院,還在嗎?男人輕皺著眉頭,婦產科?喔,她尷尬的笑了笑,我忘了它是沒有掛牌的,所以??

啊,那很久了,老早就不在了,請問你??男人疑惑地看著她,似乎找不到她需要那間醫院的理由,輕聲地探問。

沒什麼,只是之前有個老朋友,在那裡工作??

她微微屈身向男人致意,腦裡背誦男人指引的道路,他說那附近街道沒什麼變,這幾年因為學校附近的居民積極的抗爭,所以一直沒能順利拓寬街道,大部分的房子改建的幅度也很小,畢竟在學校周圍營生的都是小本生意,有錢可以大舉重興新樓的並不多。

然而在學校對面的房子,幾乎都改修過門面,刷上新亮的油漆,那些租還是賣給連鎖速食店、服飾店的樓房,從樓房頂端到二樓拉起全幅廣告,通常這種樓房租給學生的,遠比這條街後面的租屋會稍微便宜一點。若租到剛好面向街道的房間,這些高價出租的看板便將整年的陽光隔絕,就算夜深店家關門了,那唯一可開的小窗,房東也通常是封死的。

有一天要是失火,我們會一起被燒死在這裡吧。還迷戀她的時候,一晚他躺在那張小小的單人床上,輕輕撫著她的背,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完,從她背後整個將她緊緊地摟住。那個迷戀,或許正是結束在那一晚呢?當她幾乎快喘不過氣來的時候,對著黑暗的空氣說出那幾個字時,她感覺貼著她的那具肉體瞬即繃緊,過了不知道多久,慢慢地鬆開她,轉過身。

那夜他們背,對著背,謹慎地隔著幾乎感覺不出來的距離,一夜無言。

從那晚她開始失眠。

她曾經想過,也許她從未從那個麻醉裡頭醒過來。時間一直停留在護士將針扎下的那一秒,然後拍拍她的手背,告訴她,好好睡一覺,醒來就沒事了,但是她一直睜著眼睛,腿張得那麼開,等著醫生來,等著醫生來??

醫生始終沒有來,她始終沒有好好的睡,始終不曾真正醒過來。

她真的不知道自己回來這一趟是為了什麼?也許是因為那次醫生隨口說,失眠吶,那你知道自己從什麼時候開始失眠的嗎?她下意識搖搖頭,但是一直默默的蹲在心底的那個少女,卻在她搖頭的那一刻,抬起頭,凝望著她。

年輕的雙眸裡卻埋著老年的憂傷,那麼悲傷。

想起來了吧,是吧?

是啊。她輕輕握著那個少女的手,掌心卻是粗糙蒼老的皺紋,從那些紋路裡靜靜地釋出一種不能言喻的悲傷:怎麼會,那麼年輕就老去了呢?少女的悲傷似乎穿透她的肉體,沉默將她整個籠罩。

她佝僂背立在路旁,心裡想著,她永遠也找不回那個場所了。她想向誰說聲抱歉,向誰呢?為什麼呢?抱歉些什麼呢?

肯定不是那個從她身體裡面失去的實質肉體,她連「他」的具體形狀,都不曾看見、無從臆想。三十二歲的自己,現在,彎著腰像老人一樣立在已經陌生的街道上,每個景物都從過往帶著記憶走來,但是每一格的記憶都清晰卻陌生,那些記憶不可避免的停留在二十二歲那一年、那一天、那一秒,之後只能從二十二歲的那一年、那一天、那一秒向過去游溯,中間的十年時光,她卻像是患了失憶症似的,只有無盡的失眠、似乎不曾醒來的夢境,以及現在,跳過十年的時光往青春的記憶死命地抓取殘渣的自己。

她想起回到自己住處的那一晚,他走了之後,她盯著不成形的黑暗,開始覺得自己的雙腿之間異常的腫脹。摸索著起床,她打開浴室的燈,推開毛玻璃,顛躓、虛弱地跌坐在馬桶上,待暈眩過去,她吃力舉手推開頭上方一點的窗,深夜的涼爽空氣湧了進來,她深深地吸氣,吐氣,然後,閉上眼睛,慢慢地將右手伸向兩腿間的深處,探進,從內裡,挖出一整團什麼。

螢紫色的燈光下,那團棉花的血跡看起來像是吸了太多敗壞的番茄醬汁,抽出來的同時,她覺得有什麼東西從下面流出,慢慢的,暖暖的,稠稠的。

她坐在浴室裡很久,不記得什麼時候離開的。就像是後來分手的那一天,她虛軟地蹲在學校附近的公共電話下面,手中執著話筒,嘶聲力竭地哭喊著為什麼為什麼,卻也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離開、怎麼離開的。

都忘記了。剩下的都是細節,彼此間找不到依附的聯繫。

雨打到她的頸子時,她才發現天空已經佈滿了烏雲,四面八方地往她佇立的街道聚攏,身旁的學生彼此囂嚷著要下雨了,紛紛加快腳步向校門口的方向最後急急像被獅群追趕的羊群往各個方向奔跑了起來。

她注意到離自己不遠7-11門口前,靜靜地立著一個顏面清秀的少女,長髮往她的耳垂、臉龐隨意彎挽。她的眼光跟著那些奔跑的學生細微的移動,但是卻沒有離去的打算。

雨嘩然往街心落下,將整條街的雨棚乒乒乓乓地打響。她退向騎樓深處時,看到那個少女嫣然一笑,往對街的方向高舉右手興奮地揮舞著,那方是一群各式各樣穿著的女孩們,扯開喉嚨喊著衝過來啊我們有傘吶!少女開心地將手探出屋簷外,甩開一整隻手臂的雨水,那些女孩鼓舞著歡笑著,甚至有一人已經撐開傘,準備衝過來接應她。她們在街道中相擁相遇,磅礡的大雨打得她們的頭髮、衣裳濕淋淋的。然後那群女孩們彼此取笑著、嬉鬧著,兩人三人合撐著一把傘跳著笑著往學校的方向離去。

雨,不知道還要下多久。她抬頭看一眼一點都不打算散去的厚實雲層,在騎樓邊緣不安地伸手來回試探著雨勢。過了不知道多久,她便捉摸著公車站的方向,困難地在凌亂停放的摩托車陣裡,沿著騎樓、窄小的屋簷,備極狼狽的往站牌移動。

(原作於2004-06-17,課堂練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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