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April 03, 2005

【小說】十年

離終點站幾乎還有一大半路程,但是她已經被深沉的疲倦感籠罩,嘴角無力地下垂,精心描繪的眉線似乎被細密的汗水整個暈開,額間黏膩膩的。她伸手想揩揩汗,舉手卻不小心撞到身旁一對正準備下車的情侶。女孩臉上顯出痛苦的厭惡貌,她原先想開口抱歉的話像泡泡一樣消失在他們迫不及待推擠出自己腿邊匆忙朝車門口衝撞而去的背影裡。

女孩跳下車立在路旁皺著眉頭ㄧ直拼命的揉著自己腰臀上的某一點,像魚ㄧ樣張張合合的嘴型噗噗。男孩恁著女孩在一旁抱怨,自顧張望著四周。車子經過他們之後,她回頭看到男孩扯起女孩的手,兩人驚驚慌慌地奔過大馬路。

因為那麼激烈的奔跑,過了馬路她痛得蹲踞路旁,捂著腹部彎腰覺得冷汗ㄧ滴滴從自己的鬢角消失在熾熱的柏油路上。應該是那麼熱的天氣,她卻覺得自己像被擺在冰窖裡似的:僵硬、冷,非常僵冷。抬頭不見他人影。可是,痛,她萬分移動不得,像一具冰了很久的屍體佝僂著背立在路旁,眼前的影像閃閃糊糊的。

那年她二十二歲,正準備踏出校園,那年他二十五歲,還有ㄧ年畢業,那年的那一天,她提前跨過十年的歲月,跨過自己絕對的青春,像一顆恰恰成熟的石榴果在盛夏的高潮,因為過於豐盈的汁溢而墜落--

此後,便是不停地朝腐朽傾斜。

她按著發疼的太陽穴,懊悔今天不該將自己封得密密實實。她痛恨夏天,火張張的豔陽讓自己手臂、皮膚上的班痣顯得清晰,尤其他用指尖,從她裸露的胸口沿著鎖骨往下,溼潤的指尖數著:ㄧ顆、兩顆、三顆??第一次他驚異地發現,那些每顆大小相似與生俱來的痣,竟然像是北斗七星般散落在她銀河奶白的肉體上時,這個遊戲就像是無休無止地在每一次的歡宴之後進行。

每件事物都有它的終點,遊戲也是。

她很清楚自己劃下的終點,但是,他所劃下的呢?她不是那麼確定。

也許更早,也許更晚。

這件事情後來成為一件重要「關鍵點」是因為,也許正是她認定在更早之前,她還沒有抵達那個終點之前、他已經擅自將這一切提前結束的關係--因此在她往後的生命裡,她總是迫不及待成為那個先抵達的人。

像是一種報復或反抗,ㄧ種終於不再被時光遺棄的決心。而這個決心每經過一個決定,就在她的身體裡繞出一圈年輪,當她意識到自己已經龐大到無法讓任何人接近時,ㄧ種寂寞感便從四面八方圍剿她。

是有那麼一隻小蟲,輕輕地囓咬著她如樹般的內裡,不安經常是從隔日醒來疲憊的魚眼下浮現。

她經常性的失眠,在夢裡失眠。夢到自己的身體像亞立桑那沙漠裡日以繼夜漂浮在日月烈陽星空下的魚ㄧ樣,那麼腫脹卻如此乾涸。每次見著醫生她總是不停地重複自己口渴的事。拼命往自己喉嚨裡灌水,卻ㄧ、滴、也、不、剩,的消失。水,滲不進她頑固的肉體。

醫生有時會隨口問問她的夢境,她每次都張口想講些什麼,卻始終吐不出跟夢境有任何關係的句子來,最後吶吶的說,忘記了。她只記得無論何時,老是感受到一種腫脹。

腎不好。醫生這樣說。

現在她不僅口渴,而且極度感到一種想要如廁的欲望。每次上這座橋,她就忍不住想上廁所,因此她總是第一個衝到門口,車門一開就往宿舍的方向小碎步急走,不能太快,也不能太慢。這個習慣,從那個事件之後就更嚴重了。她幾乎沒有辦法待在一個密閉的空間過久,只要超過「某個」時間點,她便感受到兩腿之間的腫脹感開始壓迫著,膨脹起來。她曾經對他小小聲提過這件事,但他只是不耐地看了她一眼,問她,那再去看一次醫生呢?

他那麼說,這麼說時,一股冷意便從哪裡刷地衝到腦門,眼前晃地ㄧ黑,睜眼卻是亮晃晃的日光燈管、他毫無表情的臉,護士拉開門簾請她醒了便穿衣離去的畫面。

手術台的冰冷好像還留在她結實的小腿肚上,下體卻ㄧ、點、感、覺,也沒有。她很想伸手去摸摸看那裡還有些什麼,可是想抬起手的霎那,她才知道自己異常虛弱。

什麼東西徹底的從她的身體裡流走了的,那種虛弱。

現在她回到這個地方要做什麼呢?已經不可能是同一個下午、同一個地點、醫院還在原處,也不可能在這裡遇到還扯著她的手,ㄧ句話也沒說滿頭大汗到處尋找著那間隱密診所的他。不可能嗎?他畢業之後繼續留在學校當助教,不是嗎?那麼見到他,要說什麼呢?

「喂,當年先決定結束的人是你吧?」她用成年後慣有的戲謔口氣輕鬆的探問著。

「是嚜?你這樣想的嚜?」他肯定還是用那種完全不想好好答覆的口吻,隨便的回答自己吧。

「那麼,那個下午你在床邊看著我,腦袋裡在想什麼?」隔了好一會兒,她可能會再用一種不經意想起的口吻說。

他會說什麼?他應該會略過這個問題好幾分鐘,直到她用膝蓋輕輕的碰他的大腿,「嗯?」然後他才蠻不在乎的說:哪個下午?

可能,再也沒有一個人會那麼輕易的,知道用怎樣的方式徹底傷害她吧。也或許,那個「輕易」,是自己允許的呢?

她看到車子已經下橋,駛入十年依然狹小的街道中,稍微中間朝左閃一下汽車、中間朝右閃一下摩托車。她這次沒有第一個衝到門口。車子緩緩要停在終點站的站牌前,她望著窗外,眼角瞄到前面稀疏的學生懶散從座椅裡冒出,等到他們都差不多下車之後,她才慢慢的、慢慢的,把自己從椅子上拔起來,拖著兩條因為坐太久而僵硬的腿,朝門口移動。

司機臉上有一種等待老太婆下車的那種不耐表情。她尷尬的笑了ㄧ下,指指兩條腿,不好意思的稍微走快了一些些,ㄧ步,ㄧ步,像怕跌跤的老太婆,試探著腳下的台階。

正午的陽光很不踏實,柏油路看起來浮虛虛的。頭暈。

她佝僂背立在路旁,噁心的感覺從胃湧上食道衝到喉口閉上眼她,睜開,模糊看到地上一灘東西,沒有顏色。她伸手到包包裡摸出衛生紙,半閉著眼睛掏出ㄧ張還是兩張,往自己嘴角胡亂地揩著。

或許該找什麼地方先坐下再說吧。她沿著彎彎曲曲的街道想找到ㄧ間想像中的泡沫紅茶店,像他們之前經常去窩著,他一大杯珍珠奶,她中杯石榴綠的那種,喝到ㄧ半她會搶過他那杯三兩下就見底的珍珠奶,玩笑似的吸著底部的圓胖珍珠,有時候為了讓她玩個夠,他還會叫老闆多加五元的珍珠。

也曾經,很疼她的。

是吧?她推開那間巷子裡那間泡沫紅茶店墨暗的玻璃門,門上的鈴鐺叮叮啷。眼睛一適應裡面的闇冷,她就後悔了。裡面一桌桌坐滿了正在玩橋牌、桌子堆滿了毛豆、滷豆乾、抽著菸嬉笑玩鬧的年輕學生。一個男人從吧台後面抬起頭來,好奇的看著她,似乎是意識到她的尷尬,友善的從雙頰漫起笑意,找人嗎?

啊,她回神,不是的,我想請問,這附近有一間婦產科醫院,還在嗎?男人輕皺著眉頭,婦產科?喔,她尷尬的笑了笑,我忘了它是沒有掛牌的,所以??

啊,那很久了,老早就不在了,請問你??男人疑惑地看著她,似乎找不到她需要那間醫院的理由,輕聲地探問。

沒什麼,只是之前有個老朋友,在那裡工作??

她微微屈身向男人致意,腦裡背誦男人指引的道路,他說那附近街道沒什麼變,這幾年因為學校附近的居民積極的抗爭,所以一直沒能順利拓寬街道,大部分的房子改建的幅度也很小,畢竟在學校周圍營生的都是小本生意,有錢可以大舉重興新樓的並不多。

然而在學校對面的房子,幾乎都改修過門面,刷上新亮的油漆,那些租還是賣給連鎖速食店、服飾店的樓房,從樓房頂端到二樓拉起全幅廣告,通常這種樓房租給學生的,遠比這條街後面的租屋會稍微便宜一點。若租到剛好面向街道的房間,這些高價出租的看板便將整年的陽光隔絕,就算夜深店家關門了,那唯一可開的小窗,房東也通常是封死的。

有一天要是失火,我們會一起被燒死在這裡吧。還迷戀她的時候,一晚他躺在那張小小的單人床上,輕輕撫著她的背,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完,從她背後整個將她緊緊地摟住。那個迷戀,或許正是結束在那一晚呢?當她幾乎快喘不過氣來的時候,對著黑暗的空氣說出那幾個字時,她感覺貼著她的那具肉體瞬即繃緊,過了不知道多久,慢慢地鬆開她,轉過身。

那夜他們背,對著背,謹慎地隔著幾乎感覺不出來的距離,一夜無言。

從那晚她開始失眠。

她曾經想過,也許她從未從那個麻醉裡頭醒過來。時間一直停留在護士將針扎下的那一秒,然後拍拍她的手背,告訴她,好好睡一覺,醒來就沒事了,但是她一直睜著眼睛,腿張得那麼開,等著醫生來,等著醫生來??

醫生始終沒有來,她始終沒有好好的睡,始終不曾真正醒過來。

她真的不知道自己回來這一趟是為了什麼?也許是因為那次醫生隨口說,失眠吶,那你知道自己從什麼時候開始失眠的嗎?她下意識搖搖頭,但是一直默默的蹲在心底的那個少女,卻在她搖頭的那一刻,抬起頭,凝望著她。

年輕的雙眸裡卻埋著老年的憂傷,那麼悲傷。

想起來了吧,是吧?

是啊。她輕輕握著那個少女的手,掌心卻是粗糙蒼老的皺紋,從那些紋路裡靜靜地釋出一種不能言喻的悲傷:怎麼會,那麼年輕就老去了呢?少女的悲傷似乎穿透她的肉體,沉默將她整個籠罩。

她佝僂背立在路旁,心裡想著,她永遠也找不回那個場所了。她想向誰說聲抱歉,向誰呢?為什麼呢?抱歉些什麼呢?

肯定不是那個從她身體裡面失去的實質肉體,她連「他」的具體形狀,都不曾看見、無從臆想。三十二歲的自己,現在,彎著腰像老人一樣立在已經陌生的街道上,每個景物都從過往帶著記憶走來,但是每一格的記憶都清晰卻陌生,那些記憶不可避免的停留在二十二歲那一年、那一天、那一秒,之後只能從二十二歲的那一年、那一天、那一秒向過去游溯,中間的十年時光,她卻像是患了失憶症似的,只有無盡的失眠、似乎不曾醒來的夢境,以及現在,跳過十年的時光往青春的記憶死命地抓取殘渣的自己。

她想起回到自己住處的那一晚,他走了之後,她盯著不成形的黑暗,開始覺得自己的雙腿之間異常的腫脹。摸索著起床,她打開浴室的燈,推開毛玻璃,顛躓、虛弱地跌坐在馬桶上,待暈眩過去,她吃力舉手推開頭上方一點的窗,深夜的涼爽空氣湧了進來,她深深地吸氣,吐氣,然後,閉上眼睛,慢慢地將右手伸向兩腿間的深處,探進,從內裡,挖出一整團什麼。

螢紫色的燈光下,那團棉花的血跡看起來像是吸了太多敗壞的番茄醬汁,抽出來的同時,她覺得有什麼東西從下面流出,慢慢的,暖暖的,稠稠的。

她坐在浴室裡很久,不記得什麼時候離開的。就像是後來分手的那一天,她虛軟地蹲在學校附近的公共電話下面,手中執著話筒,嘶聲力竭地哭喊著為什麼為什麼,卻也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離開、怎麼離開的。

都忘記了。剩下的都是細節,彼此間找不到依附的聯繫。

雨打到她的頸子時,她才發現天空已經佈滿了烏雲,四面八方地往她佇立的街道聚攏,身旁的學生彼此囂嚷著要下雨了,紛紛加快腳步向校門口的方向最後急急像被獅群追趕的羊群往各個方向奔跑了起來。

她注意到離自己不遠7-11門口前,靜靜地立著一個顏面清秀的少女,長髮往她的耳垂、臉龐隨意彎挽。她的眼光跟著那些奔跑的學生細微的移動,但是卻沒有離去的打算。

雨嘩然往街心落下,將整條街的雨棚乒乒乓乓地打響。她退向騎樓深處時,看到那個少女嫣然一笑,往對街的方向高舉右手興奮地揮舞著,那方是一群各式各樣穿著的女孩們,扯開喉嚨喊著衝過來啊我們有傘吶!少女開心地將手探出屋簷外,甩開一整隻手臂的雨水,那些女孩鼓舞著歡笑著,甚至有一人已經撐開傘,準備衝過來接應她。她們在街道中相擁相遇,磅礡的大雨打得她們的頭髮、衣裳濕淋淋的。然後那群女孩們彼此取笑著、嬉鬧著,兩人三人合撐著一把傘跳著笑著往學校的方向離去。

雨,不知道還要下多久。她抬頭看一眼一點都不打算散去的厚實雲層,在騎樓邊緣不安地伸手來回試探著雨勢。過了不知道多久,她便捉摸著公車站的方向,困難地在凌亂停放的摩托車陣裡,沿著騎樓、窄小的屋簷,備極狼狽的往站牌移動。

(原作於2004-06-17,課堂練習)
Post a Comment/我要留言

0 留言/Comments:

Post a Comment/我要留言

<< 返回主頁/Home

【小說】三點四十七分九秒

一個多月沒見面的兩人顯得生份。

原先期待的心情在見到男人的那一刻,卻轉為忐忑。

她不知所以地站在摩托車旁邊,想說些什麼但也說不出什麼。

十一點三十六分。二十分鐘的路程卻花了他三個小時。

她不敢問。

男人無言從口袋裡拿出菸在手心敲了敲。

(撕了膠膜扯下裡層扔到地上抽一根叼著低頭遮手點燃)

空氣中散著菸味。

她抬頭從男人背後的大樓縫隙看見星空。天空很清朗,但星子卻模模糊糊的。

上去坐坐嗎?

她假裝從天空回神不經意問。男人神色一黯,仰頸吐了口菸,輕輕搖頭。

不知道哪戶人家突然爆出電視的聲音,隨即暗了下去。冷氣機規律抖動的聲音、孩子哭鬧的聲音、巷弄經過摩托車的聲音、身後偶過路人談話的聲音、汽車警報器的聲音,每隔幾分鐘她便得挪動身子讓經過的汽車駛過。應該、這樣的情境應該,需要一個寧靜的、肅穆的、低沈的,得以讓她培養憂傷心情的場合。

但這個城市,不夜的大街過於噪囂,將夜的小巷死寂太甚。

一個多月的什麼東西的積累,彷彿要從她的胸口爆裂而出--

「去河邊吧!」她突然轉頭對著他興奮地嚷嚷著。

她沒有忽略男人不耐的神色,沒有忽略他刻意避開的眼神,沒有忽略他左手緊緊握著的摩托車把手、緊繃的肢體、即將成為一頭獸、激烈的獸的準備。對峙的幾分鐘內,她感覺到空氣裡決裂的那種尖銳慢慢平緩下來,男人默默地抽完最後一口菸,將還燃的菸頭彈斷扔在車頭前方,坐正啟動摩托車--哪個河邊?

城市有一條河蜿蜒。她貼緊他僵硬的背,喃喃對著他的心臟說出方向。她如此激烈地饑渴看見每天經過的河的邊界,想伸手觸摸著河水,想浮躺在河上,讓邊界碰撞著她柔軟的肢體。她突然覺得,這一切的ㄧ切因果,都是因為那些消失了輪廓的事物:模糊、模糊、模糊,看得見卻像是沒看見,最後最終也消失了ㄧ切。她想像那河稜刻的線條,清晰、乾脆,彷彿河已經毫不留情地襲擊著岸邊的巨岩,彷彿已經聽見耳邊的風呼嘯殘忍。

男人將摩托車隨便停在離河不遠無人的路邊。先下車的女人早杵在她唯一知道可以前往河邊的下坡路口前,盯著那空洞的漆黑。她不想回頭她不回頭的一腳踏入暗中,誰領著路般她熟稔地在看似無邊的盡頭右轉左轉,隨即落入比身高的芒草叢裡,裸著的鮮嫩上臂ㄧ道一道一遍ㄧ遍割著鋼似的草葉,被勾著魂還是被魂驅趕著她拼命拼命的往前。

猛然被身後男人扯住手腕她遽然甩開往前一腳陷入乍然開朗的田地裡,男人攔腰將她穩住抱在懷裡。周邊徘徊著田糞味,似乎還在悶燒什麼垃圾的氣味,男人低聲詛咒了這個城,她感到漠索,卻以ㄧ種憤然的氣勢,彷彿他詛咒的是自己似的,推開男人的胸膛繼續往前摸索。

唯一跟著他們的是那些一再混雜飄散淡去濃烈幽魂般的難聞氣味。沒有河水聲,沒有人聲、蟲聲,只有對岸高架橋上每隔幾分鐘呼嘯經過的模糊車聲。他們穿過一些不知名的稀疏樹林,模糊的光影下每一株都散亂矮小猙獰,遠遠,她看見東一塊西ㄧ塊裸著沙洲的醜陋河面,卻找不到往河邊的路,她頹然地在那些樹林間穿梭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像遺失了什麼貴重的,在相同路線裡重複來來回回。

身後緊緊跟著沉默的男人。

女人焦躁凌亂的腳步慢慢停了下來,最後,放棄了尋找。她轉頭,凝視著男人不知何時變得溫柔的目光,卻不欲望說什麼也不想再欲望說些什麼。

就這裡吧。男人指指某株矮樹下的小空地,隨手扯了一些細小散亂的枝葉覆在地面,便自己屈腳安靜的坐著,女人在他身旁坐下。從這個角度可以清楚的看到右方的大橋,左邊看到軟弱貧瘠的河水無力的發出細小的聲音,前方除了新建的高架橋外,便是遠方高樓頂端一閃一閃的記號燈。

許久兩人只是望著幾乎不動的河面,兩人身體間隔著幾乎凝結的空氣。夏日無風的半夜。

許久兩人同時看見右邊橋面遙遠那端,以極快速度突然飄來大胖圓白雲朵,斜過橋邊河面上方,空氣裡突然爆斥著細濕的水氣,兩人同時閉眼靜靜地呼吸著水氣所帶來的微風,一種潔淨毫不遲疑地滲沁他們的因為大口呼吸而張開的毛細孔裡。

睜開眼睛,那朵白雲已經往對岸城市移動。

三點四十七分九秒,遠方響起雷聲,大雨頃盆。

(原作於2004-05-18,課堂練習)
Post a Comment/我要留言

0 留言/Comments:

Post a Comment/我要留言

<< 返回主頁/Home

【小說】姆媽

事情的開端其實遠在那個開端之前便已經發生。於是,我們應該說,這個「開端」起因於某一種「發現」。這一個尋常的夜晚,ㄏㄧ家人很不尋常的在八點檔時刻聚在ㄧ起,客廳,沙發椅,當然。

他們並非是趕回家看戲,而是恰好各自趕上了看戲的時間。第一個人扭開了電視頻道,第二個翹起腿來放在茶几上,第三個人抓了一把開心果窩陷沙發角落,第四個人不怎麼專心的瞥著螢幕在前三個人身後摸做著什麼晃來晃去——

他們一同謾罵了戲中的角色,雖然離他們上次各自看到這齣戲也許已經好幾個月前,但在每段情節的高潮,他們總妥善地發揮作為家人難得的默契。

回到各自的房間之前,有誰,發現了這件事。

姆媽,不見了。

將近深夜的某城這間將要寧靜安眠的小屋煎煎沸騰起來,ㄏ家四人從釐清姆媽確實已經失蹤的事實,到吵將起來。內容,無非是指責彼此,罪名,總得安一個人落。

第四人,才剛剛想起在何處,什麼情況下,最後一次看到姆媽的那一位,承認自己的過失,但是——「但是從我的角度看來,她確實長得跟姆媽有相當的距離啊!」第四人面紅耳赤地為自己爭辯著,你們呢,你們又是什麼時候看見過她?誰又真正關心過她?

最後一句話讓整個屋子都尷尬了起來。

第一人為了解除將爆發形上學爭論的危機,提出一個實證學派的作法——報警。但是想不到,才在八點檔時刻取得高度默契的ㄏㄧ家子人,立即又轉入更為激烈的戰場。

第二人堅持不報警的理由最為強悍:丟臉,「真的把姆媽弄丟了,唔唔,我看這臉才真的丟大了」,第三人咯撥下一顆開心果,唔唔地將臉丟回給第二人。

沉默。

第一人,儼然像一家之主,決定報警,但是——

「但是我們要統一口徑,演練好警察可能會盤問的問題」。

電話中警察迅速判定,這樁人口失蹤案不是什麼緊急大的社會案件,約好隔日晚間再來(警察其實力圖爭取白天造訪,但是被ㄏㄧ家子人嚴厲拒絕——他們有要事工作等等東ㄧ件西一樁的什麼在身,恕不能配合。)

公僕偶爾也總會有公僕的樣子。隔夜,警察八點零一分捺了電鈴。開門看見的是沉著冷靜的ㄏㄧ家子。表情,看不出驚慌或悲傷。

什麼時候不見的,年輕的警察提出第一個疑問。大概??第一人連忙切斷第四人的不肯定句:一個星期前。最後一次見到她穿著什麼樣的衣服,年輕的警察頭也不抬翻著手上的小冊子。好像??第二人乾脆把又要開口的第四人擠到後面去:黃灰色的綿布上衣,胸前有一隻維尼熊??「維尼熊?」年輕的警察疑惑卻又目光炬炬,更急速地翻看著手上的小冊子,「六十八歲,維尼熊?」

「嗯,因為姆媽喜歡拿我的衣服穿,唔唔」,第三人再咯撥另不知道第幾顆的開心果。「下半身呢?」年輕的警察繼續他不知道還要幾題的疑問。應該??已經被擠到後面的第四人好不容易蹦出了一個肯定詞但完整句鐵定是不肯定句的開頭。

「就穿她平常睡覺穿的麻布褲,白色淺藍色直條紋的」,第三人非常肯定的說。

接下來的問題,ㄏ家三人組都輪番對答如流,第四人在他們每一個肯定句後面好像都想要再加些什麼補釋,但是我們要明白,那是不可能的,公僕的服務時間,畢竟也是有耐心、體力、情緒等等限制的。

眼看著就要將這件事情交給可信賴的人,卻因為最後一個問題,全盤瓦解。

「那麼,你們可以簡單描述一下這位失蹤『太太(?)』的長相嗎?」幾個小時間彷彿已經活生生在警察面前站著的這個六十八歲的太太,就剩下將臉部五官填滿,就可以讓他放下手中的繪筆,滿足地嘆ㄧ口氣,闔上那本寸手不離的小冊子,然後讓這位不小心失蹤太太的畫像,掛在這小城的大街小巷。

ㄏㄧ家子人面面相覷,不知道誰該先開口。第一人,勇敢的ㄧ家之主,決定擔起這個難解的提問:你知道,姆媽她,有鼻子??那麼,眼睛呢,眼睛長在鼻子上方,再往上有眉毛,第一人看著年輕警察帽簷下的眉毛慢慢的往上抬升,想到什麼重要的事情似的,突然拍掌大喊:

對!眉毛,姆媽的眉毛是灰色的!

「才不是,她早在三百年前就紋眉了,唔唔」第三人接著又咯撥另第兩萬零一顆的開心果,稍微鄙棄地對著開心果核拋下這句話順便把果核扔到旁邊的垃圾桶。

「喔,是嗎??」第一人的臉突然黯淡了下來,不知道剛剛說到哪裡該繼續往哪邊說下去。

年輕的警察保持著他身為公僕的耐心,終於望向一直欲言又止又ㄧ直躲在背後的第四人。第四人,低下頭,聲音低低的說,

姆媽啊,從年輕的時候就很愛玩,每次我下課回家的路上,她都會守在街口,懷裡抱著不知道從哪邊摘來的還是誰送的大把大把的花,有的時候是色彩繽紛的小雛菊,有的時候是綻放的山櫻,還有一次,不知道她從哪裡弄來ㄧ大束向日葵,我站得遠遠的,看到她高興地衝著向日葵笑,也瞇著眼睛向天邊的夕陽笑,將向日葵一朵朵送給經過的人,等到我接近她時,她也興高采烈地將她手上最後一朵向日葵塞給我:

我孫、我、我孫最最最最愛愛愛、愛愛的??花、花花!

她什麼時候記得我最喜歡向日葵的,我不清楚。但是其實,我們喜歡的事物,她每一件都記得:她從便利商店偷拿的零食一定都是開心果,好幾度我都可以在八點檔的電視牆前面將她帶回來,她不讓我把任何刀利的東西放在茶几上怕傷了小二的腿??第四人不知道說了多久,多久,久到他們紛紛陷入回憶中而沉默著,才發現年輕的警察不知道何時已經掩門離去。

這晚,ㄏ家四口,在各自的棉枕上,一個想起某年在捷運站前,身穿著碎花洋裝獨舞的中年女子,一個想起在午后的公園裡,靜靜陪窩著野貓安睡的婦人,另ㄧ個想起糖炒栗子攤前,興致勃勃看著小販翻炒甜沙的老小孩,另ㄧ個,憶起久遠久遠以前,那個有著黑眼珠,細巧的鼻子,輕盈堅韌地足踝,總是俐落地盤起背後長髮,趁著某夜,趕在日升之前,帶著自己的小孩連夜從暴虐地男人身旁出奔的女子——

每一個,她們每一個,都是姆媽。

(原作於2004-04-27,課堂練習)
Post a Comment/我要留言

0 留言/Comments:

Post a Comment/我要留言

<< 返回主頁/Home

【小說】盲街

當這條街變得粗糙之時,她已老年。

她遠比這條街還老:街還沒誕生之前,她便已存在。街被剖劃而生的那一天,她記得很清楚--那天的陽光特別熾熱,午后她從家門口竄出,遠遠便聞到了街角路地蒸騰的氣味:新鮮地、張狂地,彷彿強烈地抗拒著融化,彷彿因著自己不得不的赤裸而感到羞赧著,爆烈卻又幽微隱現的刺鼻辛辣之味。

那氣味她並從未聞過--因而,想起家人的警告:那街,並非你想像的那樣友善啊。

但哪裡有這樣的街呢。她存在的那一秒開始,便習慣用指尖來辨識所有的屋宇、巷道、一切的事物:她的居屋,沿著刮刺的磨石子牆,沿著那熟悉的摩擦微痛攀升之時,馬上便觸及隔幾鄰磚屋的涼冷坦適--夏日,她將自己貼在那磚牆上,臉頰,尋找著絨生的癬苔,頭頂,聽貓躡腳飛過。

她周圍的每一條街都在她的撫摸下從粗糙到圓潤,從新生到衰老;她的指尖認得樸素的羞澀,認得初識的驕張,懂得沉默的魯鈍底下有細緻的溫度,知道每一條街都將有自己的紋路,將在她的指尖下一一成形。他們唯一的共通點:一開始,新生的街一切都是新的,無論氣味、無論觸感,甚至連磚石的紋路,一開始都是一模一樣的。

對她來說,新的一切都是可喜而令人期待的。

那天午后她迫不及待地展開探險:沒有與苔蘚溫存也不再等待咪仔,迅速俐落地轉過街角,頓停,深深地,深深地吸入吐出新街散發出來的陌生氣味,她刻意忽略掉那刺鼻的味道所帶給她的不安,老練地將指尖輕輕地放在街的身上,卻,驚詫地發現她摸起來是那麼的冰冷、溜丟。

令人感到膽怯的溫度啊,她想。她沒有遲疑太久,因為,她想像,也許這一條新生的街,不過像是冬日的老友磚牆,需要多一點時間去暖熱,需要,多一點,勇氣,於是,她,怯怯地,怯怯地,將自己的臉頰慢慢,貼上,新麗而冰冷的街、而

電擊般跳了起來!

像被一個新朋友冷淡地拒絕一樣,她忍不住在原地嗚嗚地哭了起來。

很久之後她想起這一刻,令她悲傷的已經不是指尖的冰冷,而是那麼些不停地、不停地從她肩膀躍過的人們,每一個都顯得那麼歡暢,她甚至想像,他們每一個的經過都帶著鬼臉對她醜笑,訕訕暗暗地譏恥著她的落後與膽怯。

那天開始,她再也不踏出家門一步。整個餘生,她如何靜靜端坐屋內,聽見這街那巷從廢墟裡重生從剝落到崩垮;整個餘生,她如何聽見亦漸敗壞的自己赤裸地攤在家人的責難下從低微到卑微;整個餘生,因為一條新生的街,她深深地沉入無底的憂傷當中;整個餘生,她都用來等待--

在她老年之時,也是一個熾熱的午后,她聽見遠方的街道上,擁擠地緩駛過刺耳地嗩吶聲。她閉上看不見的眼睛,夢見,重生的自己,嶄新如許久之前的某條鮮麗而光滑的街,沒有任何的缺角,完整,驕傲且自信地面向不可知的生命——

她這一生從未曾擁有過的生命。

(原作於2004-04-27,課堂練習)
Post a Comment/我要留言

0 留言/Comments:

Post a Comment/我要留言

<< 返回主頁/Home

【小說】鄉愁

這個城市裡的居民都習慣逆向而行,因為迷路的旅人佔據了所有正向的街道。旅人相信指標,追蹤著此城四處豎立的招告,像破解一則則的謎題一樣,他們相信答案就是出口。

這個蜿蜒的城市鬼戲著疲憊無奈的旅人,日復一日他們重複走著已經走過的街道,同一條路走過一次卻裂成兩條,同一個街名被唸出卻複製出另一條同名的街。這個城市在旅人的腳下以驚人的速度膨脹,旅人總在幾近放棄的那一秒莫名其妙的被吐出這個城市,回頭驚慌地看見城的鬼臉對它--

像是這城終於厭煩了他一樣。

但是如果你懂得在城市放棄你之前放棄它,那麼你就會變成此城的居民。他們移動的邏輯不依循城中任何標誌與指示,唯一尋找的只是縫隙。因為這個城市用縫隙串起所有的縫隙,每一個縫隙必定通往另外一個,因此穿梭於縫隙與縫隙之間的人們,在旅人眼中便成為不能理解的逆向川流。

偶爾也會有好奇的旅人脫隊加入逆流,幾經百轉千轉之後,赫然發現自己正坐在某個古典色調的泡沫紅茶店裡,桌旁戴著不同鮮麗彩色面具的男男女女嘩然玩著牌戲;或者一回神眼前立著手持煮匙的麵攤老闆娘,等待你回覆是要客家板條還是油豆腐米粉鯊魚煙章魚腳;也或許,在深夜,夜行的旅人暫時睡去而顯得空曠的街道上,你剛好恍神佇立在黑白切的紅燈籠對面,你剛好,忽然想起家鄉。

忽然想起,家鄉那也是漫行逆向的人們,像是整個城市都忘記時光正驅趕著生命奔向死亡,他們不趕向何方,以不等速的緩慢在城市的每一個縫隙間停留。

放棄了終點的旅人被故鄉所拋棄,當他在他鄉學會緩慢,當他不再依循任何指示行經此城的街道時,他認出鄉愁。

當他回到自己的故鄉,他再度返歸成旅人。

於是,那鄉愁便會狠狠地擊打著他。

(原作於2004-04-21,課堂練習)
Post a Comment/我要留言

0 留言/Comments:

Post a Comment/我要留言

<< 返回主頁/Home

【小說】迷城

印象

初次進入這個城市你瞬間墜入詞語的迷宮裡--街巷街巷名字之間綿延的相似性,你看得出他們的延續,卻是因緣一種毫無道理可言的邏輯,一種只能以量歸納的邏輯,無法以質計。

再次進入這個城市你已經懂得用象徵來記憶這個城市--巨大的標的物:公所、學校(縱然學校貼緊著學校的名字間也有著驚人的相似)、百貨公司,他們依然不存在著質地,唯一擁有的特點是巨大性。

無論進入多少次,你依然像處在一個複雜心臟網絡的中心,被人群車潮所推擠朝某個核心--這些核心四處分散,彼此相繫卻又毫無關係,核心A的人沿著固定路線朝向核心B前進,但接近之時卻又立即拐彎。接近核心B的意圖只是為了抵達核心C的邊緣,以便能夠通過核心D,向某個核心外的目標前進。

所有人都如此前行。

無論你是由E朝向B或者C朝向A,這些路線都是固定的,毫無可以被斷離的可能。一旦斷離,整個城市將陷入瘋狂的失序當中,向外溢出或者朝內擠壓變形。

細節

女孩A住在公寓ㄅ兩年,有個室友女孩B,她們將迎接室友女孩C。女孩C將從某個異國的十三層公寓ㄆ搬離,住在公寓ㄅ的套房裡--有獨套的衛浴設備,分享六坪大的客廳,四坪大的廚房,前後陽台,以及早上六點鐘隔窗隔棟鄰居的鬧鈴聲,前窗隔棟鄰居半夜三點的叫床聲。夏天也一併分享左鄰右舍熱情的冷氣焚風。

女孩A與B與C搬離公寓ㄅ的隔年,他們居住的街巷鋪起潔淨整齊的大理石地板,每逢週末街頭藝人帶著樂器、玩偶、音樂、氣球,六點鐘起床煎蛋的鄰居以及半夜三點叫床的情人準備好熱騰騰的咖啡棉狀蛋糕,沿家挨戶拉出尖叫的小孩玩耍跳舞。

缺席的女孩們某一年各自從異鄉返回這個她們曾經居住的街巷。她們各自望著堆滿雜物的公寓ㄅ窗台,踏著潔淨整齊的大理石地板,無聲無息恍若無人之城的街巷沈入午後的死眠。她們在鳳凰木開始轉紅之前,蟬鳴將死人喚醒之前,趕在週末嘉年華開始之前,逃離這個禁錮他們多年的無望之都。

(原作於2004-04-21,課堂練習)
Post a Comment/我要留言

0 留言/Comments:

Post a Comment/我要留言

<< 返回主頁/Home